“她叙事中的想象力,充满了百科全书般的热情,这让她的作品跨越文化边界,自成一派。”
——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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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的年底,我跟每年的这种时候一样三天两头往书店跑,一是趁着“打折季”自己买书看,二是物色适合送亲友的礼品。新书的展架上,看到欧洲出版社重点推出的一本新书——波兰女作家奥尔加·托卡尔丘克的《古书寻踪》。棕黄色调的封面是一部翻开的旧书,复杂的光影,透出某种神秘感,但总的来讲,书名和封面并不很吸引人,作家的名字我也头一次听说……我只是顺手拿起来翻了一下,勒口上作者介绍里的一句话吸引了我:“1985年,托卡尔丘克从华沙大学心理学系毕业后,在瓦乌布日赫的一家诊所做了一名心理医生,并在心理学杂志《性格》当编辑……”就因这句看似与文学无关的介绍语,我一冲动买下了这本书。
前几天,瑞典文学院公布出两届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一位记者在第一时间打电话采访我,问我对托卡尔丘克获奖有何感想?问我当年怎么就看中了她?确实,十多年前当我通过匈语翻译她的小说并撰文在国内杂志上推介她时,对于国内读者来说,她还属于“陌生面孔”……时间过去了近二十年,我沉吟了一会儿认真地回忆,而后给了对方一个玄秘的回答:“我嗅到她的气味,是因为她当过心理医生。”
这话听起来像卖关子,其实并不是。由于我自己也是弃医从文,自然关注我陌生的同类,由于我年轻时也曾有过当心理医生的抱负,也曾在上世纪80年代中期跟托卡尔丘克一样迷上荣格和弗洛伊德,所以我对曾经当过心理医生的作家的文字抱有特殊的好奇。当年我在北医读临床,曾有过三个月的科研实习,同学们都争着选内外妇儿,我却选了精研所(现北医六院)跟各色的病人打交道。大学毕业,我考进中国音乐学院读艺术心理学研究生,就是想朝这个方向再迈进一步,设想以后开一家心理诊所或主持电台的“午夜热线”。
托卡尔丘克出生于1962年,只长我两岁,我们个人经历中的大环境和小背景均有相似之处,或许同龄人的因素也发酵很快,很容易地让我从“好奇”过渡到“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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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真,《古书寻踪》没让我失望,书里神秘的氛围、怪诞的人物、奇险的情节、委婉的讲述,加上既平易又带有诗味和哲意的语言,这一切形成了一个无声的漩涡,一下子就把我吸了进去。“每本书都是古书的镜像,每本书都折射出古书的光。古书是象征——象征着人类试图找到绝对真理……因为人们隐约地感觉到,在他们身上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带有宇宙或神的维度。”这本书读起来不难,但是很耐琢磨。
《古书寻踪》出版于1993年,是托卡尔丘克的小说处女作,小说讲的是在17世纪下半叶的法国,有几位学识渊博、怀有理想的男人秘密组成了一个地下团体,作为成员之一的马尔吉组织了一次探险之旅,一行人里有马尔吉、哑巴,也有妓女,他们向西班牙的圣山出发,寻找传说中被上帝从人类手中夺走的远古之书……故事听起来形而上,但读起来趣味横生,作家细致入微的笔触刻画了被置于文学放大镜下的小人物的生命状态,透视到人类与生俱来的理想、怀疑、失落、无奈与不安,表现出人类无根的恐慌和对自己生命、文化、历史之源头的本能探究。
托卡尔丘克的出生地是苏莱胡夫,而苏莱胡夫在1945年之前曾属于德国领土,再往前追溯则属于普鲁士王国。在大国间的权力游戏里,波兰东部的一部分地区则被划给了前苏联。可以这么说,整个波兰被向西推移。新划边境内的德国人被迁出,而住在被划给前苏联(现在的立陶宛、白俄罗斯、乌克兰境内)的那部分地区的波兰人则被迁入。“托卡尔丘克”这个姓氏显示,女作家的父亲一支很可能来自乌克兰。
后来,托卡尔丘克搬到了位于西里西亚南部的弗罗茨瓦夫市,她的多部小说都以那里为发生地,比如《太古和其他的时间》和《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这就是为什么弗罗茨瓦夫市政府会作出一个这样的决定跟市民们一起分享托卡尔丘克获奖的快乐:星期天全天,无论是谁,只要带一本托卡尔丘克的书(电子书也算),就可以免费搭乘公交车。托卡尔丘克还是这座城市的荣誉市民。总之,跟中东欧的许多人一样,托卡尔丘克也背负了沉重、未知的历史,因此可以理解,她为什么会通过作品在历史中逆行寻根。
上世纪90年代波兰文学的特点是尽可能地远离传统,颓丧的、自我为中心的或抒情的文学形式为主要趋势。但是托卡尔丘克从她第一本小说开始,就将讲故事的传统叙事方式带回到波兰文学之中。这也是她的作品为什么很受读者欢迎的原因之一。从那之后,托卡尔丘克始终保持传统的线性叙事,只有2014年创作的《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除外。
像《撒旦探戈》的作者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一样,托卡尔丘克也是一位聪慧、早熟的天才作家,一出手就奠定了自己创作的风格、形式、主题与基调。在小说处女作《古书寻踪》里,几乎涵括了她后来写作的所有特征和要素。可以这样讲,之后的作品——比如已有中文版面世的《太古和其他的时间》(1996)和《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1999)——都可以被视为从《古书寻踪》里生长出来的,只是延伸得更远,潜入得更深,风格和技术也更成熟而已。因此,我认为要想从文学创作的角度理解托卡尔丘克,并进入她潜心搭建的“神话—现实世界”,需要从研究《古书寻踪》出发。
匈牙利评论家鲍罗戈·玛格当那认为《古书寻踪》是一部哲学探险小说,称它是“对永恒的人类哲学问题的哲学性冥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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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托卡尔丘克的短篇小说集《一手击多鼓》的匈语版问世,我又在第一时间买回来读。这本书的波兰语原书出版于2001年。集子里共收入托卡尔丘克的十九个短篇,每篇都是一个题材怪诞、悬念迭起的心理小说。作者将一个个主人公放到一个个特殊又特殊的境遇下去拷问,演绎当代人对同类的怀疑、同社会的隔绝、对现实的无奈,本性的善总是通过各种出人意料的怪想畸形地流露。在这部作品里,托卡尔丘克充分展露出她写短篇的出众能力,从某种角度讲,读起来比《古书寻踪》更过瘾。
《一手击多鼓》匈语版封面
因为喜欢,我忍不住翻译,当然我是从匈牙利语转译。我先翻译了一篇《睁眼吧,你已经死了!》,读小说和翻译小说的感受差异很大,翻译不仅仅是深度阅读,而且从某种角度讲是与作者的深度交流与合著。
翻译它,感觉参与了一出心理游戏,幻想与现实、从众与逃脱、依附与自由、犯罪与守规、惊险与平淡等一系列现代人所面对的日常性矛盾,都在主人公C女士——这位生活顺利得近乎乏味的妇人身上巧妙地结合着。有些像学生时代读的《福尔摩斯探案集》,或看电影《尼罗河上的惨案》和《东方列车谋杀案》。尽管小说里囊括恐怖、凶杀、侦破等这些流行小说的传统因素,但女作家巧妙地把它们变成了象征性符号,似曾相识,却另有所指,意在折射出一个小人物日常的心态。
C女士阅读犯罪小说,在幻想中谋杀,一次又一次地从现实中摆脱逃进书里,最后又静悄悄“坐到丈夫身边直到午夜,一起看了一部追杀枪战的美国电影”……对C女士来说,阅读犯罪小说是一种安全的叛逆,是为了维持现实中乏味的温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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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2006年开始,我应《小说界》主编魏心宏先生邀请,开辟了一个“外国新小说家”专栏,每期给我两三万字的版面,介绍一位世界文坛的“新面孔”,至于选哪位作家,翻译哪篇小说,都由我自己决定。不仅要翻译,还要写一篇介绍作家及其作品的评论,我一做就是十年,总共介绍了八九十位外国作家,从东欧到北欧,从中东到拉美……由于我本人主要通过匈牙利语阅读和翻译,因此对于我的读者来说,匈牙利语成了帮助他们看世界的窗口,小语种变成了“大语种”。
就拿2006年的专栏来说,我在第一期介绍的是匈牙利作家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第二期是英国知名作家伊恩·麦克尤恩,托卡尔丘克的《睁眼吧,你已经死了!》发在第六期,我还写了一篇题为《恐怖也是一种日常的快乐》的介绍文章。在当时,这三位作家对中国读者来说都“不知名”,许多年后他们三个先后获得了国际布克奖,托卡尔丘克更是争气,还顶上了诺贝尔文学奖桂冠。因此从感情上说,我把他们视为“我自己的发现”。
2010年,我又翻译了托卡尔丘克的一个短篇——《世界上最丑的女人》,登在了《大家》杂志上,同时写了一篇《托卡尔佐柯怪诞的人性世界》(当时我将她的名字翻成托卡尔佐柯)。《大家》的编辑特意让我从网上找到一张女作家的黑白肖像照作为那一期的封面人物,那时托卡尔丘克的发式还很朴素,还没有扎那么多很潮的小辫。
“他娶了世界上最丑的女人。虽然,他确实为了她去的维也纳,可他行程的目的并不为娶她,说老实话,他根本就没动过可能娶她的念头。但是,当他第一眼看到她时,当他从那股令人昏厥的惊吓中醒过来之后,竟无法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小说一开篇就扣人心弦,很会猎捕读者的神经。一位马戏团老板娶了一位丑女,他既用她赚钱,也对她怀着极其特殊的情感,既厌恶,又被吸引,既偷窥她,又要逃离她。
托卡尔丘克实在是一位讲故事的高手,她通过一个简单、善良的畸形丑女的悲剧性命运,揭示了人性的复杂。她不愧是一位精神分析师,能把这种难以言喻的特殊心理描画得如此精准可信,细腻入微,绝对称得上是“心理小说家”。诺贝尔奖的颁奖词也强调了她“叙事的想象力”,并说这种想象力“让她的作品跨越文化的边界,自成一派”。
托卡尔丘克的匈语版译者米哈伊·茹若则这样评价:“从波兰的民间文学中汲养,重新将叙事传统带回到波兰文学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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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卡尔丘克承认,她当心理医生的那段经历对后来的写作影响至深。每天上班,她都要聆听患者五花八门的倾诉,不管她能否理解,能否接受,她都要耐心地听,认真地分析,同时也积累了丰富的写作素材。她还在英国居住过较短的一段时间,在那里,她曾在工厂里打工,还在旅馆里打扫过卫生,后来,她把自己的那段经历也写进了她的小说里。《太古和其他的时间》和《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中无数奇异的人物,许多都有生活的原型。她貌似天马行空的碎片式神话,实际上是现实的投影。
上世纪80年代末,由于受到社会改革激烈氛围的影响,波兰文坛一度为“反形式主义文学”所主宰,纪实体或传记体的“伤痕文学”盛行。进入到90年代,新一代作家试图重新在历史中汲取养分,发掘传统的形式与品德,托卡尔丘克凭着她勤奋、天分和想象力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太古和其他的时间》所讲述的故事,发生在波兰中部一个虚构的村庄里,那里聚集了各种各样的古怪人物。守护这个村庄的是四位天使长,作品便以他们的视角,1914年起,记录了当地居民所经历的半个多世纪,浓缩了波兰人坎坷的历史,描述了人类所有的欢乐和痛苦。这是一部寻根之书,寻的是作家的自我之根、社会之根和民族之根。说托卡尔丘克是“蒙着一层面纱的写实主义者”,我觉得这个比喻很准确,从语言上讲,读托卡尔丘克的作品没有门槛,但若要理解她的作品,是有门槛的,需要理解波兰和中东欧的历史,需要了解作家心灵成长的轨迹。
有一次,托卡尔丘克出访布达佩斯,她对采访她的匈牙利记者风趣地说:“说老实话,《太古和其他的时间》是我最成功的一本书。它的语言结构比较简单,容易阅读,不想让读者花费太大的气力。故事的时间跨度相当大,从第一次世界大战到团结工会。这本书既是家族故事,民间传奇,同时也是神话,比较魔幻。读者们非常喜欢。在波兰,这本书被列入了高中生的必读书目。从一方面来说这是好事,因为被摆进了学校图书馆,从另一方面来讲不是个好事,因为孩子们讨厌必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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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卡尔丘克的文学生涯是从她做心理医生时开始的,在她的作品里,她将荣格理论与她特别感兴趣的神话及东方、犹太传说融合到一起。她自称是荣格的信徒,荣格启发了她在创作中向神话探索。
然而,她并没有将心理分析仅仅局限于“本我”的世界,而是放到特殊的社会背景上,借助怪诞的手法挖掘现实的隐秘。难怪有人认为:托卡尔丘克的作品是对马尔克斯的继承。她以家乡历史为背景创作的小说《白天的屋子,夜晚的屋子》带有浓烈的魔幻主义气息。
这本书里讲述的故事发生在波兰西部与捷克接壤的一个小村庄里,这个村庄历尽坎坷,浓缩着历史与民族的矛盾。作者通过一对夫妇的叙述,用荒诞现实主义的笔触刻画了一个身心受伤的人群:马雷克喝醉酒后,被一群恐怖鸟袭击,他笨拙地修补了一下自己漏洞的身体,然后吊死了自己。弗洛斯特做了个来自未知星球的怪梦,于是雕了一顶木头帽子戴在头上保护自己。战争来了,由于他拒绝用这顶木帽子换钢盔而丧命。他的儿子为了寻找一个想象中的毒菌的解方而被毒菌毒死……托卡尔丘克的小说听起来怪诞,只不说是戏剧化了的事实。她用梦境、寓言、神话等超现实的手法和碎片化的形式,离奇地刻画了一大群在日常生活中既情感敏锐、又平淡寡欢的普通人,她将精神分析的本领用在了为这些小人物造像上,跨越现实,跨越划在生命与死亡、男人与女人、人类与动物之间的疆界。
早年,托卡尔丘克还写过一部长篇小说《E.E》(这是她写的第二部长篇),书名为女主人公名字的缩写。作品描写了一位出生在日耳曼-波兰家庭、名叫艾尔娜·艾勒茨奈尔的女人在上世纪20年代的心灵史。在这部书里,托卡尔丘克同样表现出她作为精神分析师的洞察力、悲悯心和对人性的彻悟。或许也正因如此,有人说她的作品里隐含了女性主义倾向。
另外,托卡尔丘克还在2009年写了一本小说《在尸骨间犁过》,被评论家称为“生态与道德惊悚小说”。故事讲述的是,猎人们一个个地死去,好像被什么人或什么东西猎杀。一位从事占卜并以翻译布莱克作品为业余爱好的妇人开始探究猎人之死的秘密。这部小说被拍成了电影,片名被译成《糜骨之壤》,在2017年的柏林电影节上获了奖。
在波兰,托卡尔丘克早已成为“国民作家”,她的每部作品问世后,也都会首先翻译成瑞典语,而后是德语、英语、意大利语等。接到来自瑞典学院的电话通知时,托卡尔丘克正开车行驶在德国的高速公路上,她停下车,很长时间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她对采访她的记者说,她很敬重与自己同获诺贝尔奖的汉德克,她说:“这太棒了,这是瑞典学院对中欧文学的认可!”
托卡尔丘克通常被视为“波兰魔幻主义文学”和“神话小说”的代表,然而回顾自己的创作历程,女作家这样平静地表白:“我从1994年开始写书,就像许多其他作家一样,在我写作生涯的初期,我回望自己的童年时代,回想从祖父母和父母那里听到的故事。我的小说根植于这些家族故事。许多故事发生在波兰的中部,从今天的角度来看,可能看起来有些异国情调,因为它是一个多元文化的童话般的世界,我在其中掺杂了隐喻的元素。如果我今天再写它的话,很可能是一本厚得多的书。然而,我年轻的时候写得很匆忙,写得非常不耐烦,那时我心里缺乏今天审视人们的这种平静。现在我有了另一种工作方式,我摒弃了这种神话或童话般的风格,它不再吸引或启发我。我现在写的东西跟‘此时此地’有关,跟当今世界有关,更加现实。”
作者:余泽民,中国文化译研网匈牙利语专委会专家,作家,翻译家,北二外特聘讲课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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